一 菱儿
梅雨季过后,梨花庄整个沉浸在湿溻溻的空气中,夏季紧接着漫不经心地到来了。
天空变得明艳湛蓝,灰蒙蒙的远山似是一夜间葱翠了的。阳光也逐渐干燥起来,田野里油菜花已收敛了大片的明黄,蜜蜂转而恋向高傲地仰着头颅的葵花。
不远处的池塘里小蝌蚪长出了四肢,尾巴却仍然拖在身后,没有完全褪去。它们或是在水草间游来游去,或是跳到地面上跟低飞的蜻蜓追逐纠缠。
菱儿坐在楼前梧桐树下的一片空地上,粉白的小脚上套一双桔色水晶凉鞋,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流着眼泪的女人给她的礼物,外婆说她该叫她妈妈。
这桔色是太阳的颜色吧,它们在菱儿眼中跳跃。脱下它放在一旁,看自己的小脚踩在糯米糕一样软绵绵的土地上,腥红色的黏土在阳光下升腾着雨季里孕满的水气,从脚心传来凉凉的麻酥酥的感觉。
她喜欢这么坐着,她看得到迎面的风里桔色的花香。
梨花庄的初夏,空气中总有慵懒的甜滋滋的气息。太阳毫不吝啬地将光线投射下来,却被茂盛的梧桐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,掌状的叶片背后有一层细密的白色绒毛,亮晶晶地将光线折射得如同万花筒一样斑斓。
菱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,把眼睛眯成一条缝,可以看到雀儿的身影跳跃在枝桠间。
大朵的棉花般的云絮高高地缀在天上,它们不象菱儿一样静静在呆在老地方,而是喜欢不安份地缓缓流动,变幻着各种形态,有时象一把跳动着音律的手风琴,有时又象欢快地奔跑着的小鹿。
菱儿猜想那一定是灵动着的精灵的把戏,它们为她上演一幕幕的动画剧。
阡陌之上,树叶背后,泥土深处,荷塘水底,菱儿的精灵无处不在。
四岁的菱儿没有象其他孩子一样去幼儿园,她只能每天安静地坐在门口的梧桐树下,看蚂蚁筑巢,看蝴蝶飞舞,看池塘里荷花盛开,氤氲袅袅升腾上天,象仙女飘飘的衣袂。
黄昏的天边,桔色即将褪尽,菱儿就一直坐在这里。时光隐约穿过这些景象,在眼前流淌过去,追逐最后一抹残阳,将白昼消融。
等着田间归来的外公外婆,抱她回家。
二 小满
蝉声一天天密集起来,热浪也随之汹涌而至。
楼后的乱石堆里偶尔传来细碎的喵喵声,大肚子的花斑猫生下了它的小宝宝,三只有着豹子一样花纹的小猫。
夏日的午后,小满光着脊背,呲溜着鼻涕,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嘘嘘,兴奋地大叫着:“菱儿菱儿!”手里的玻璃罐头瓶装满了在田间的水沟里捉来的小鱼,他来找菱儿一起喂那只做了妈妈的大猫和刚出生的小猫。
屏姨家的小满表哥长菱儿三岁,这三岁使得他能够在她面前老气横秋说一不二,那管鼻涕也会随着他的呲溜声而神气活现地忽隐忽现。
懒洋洋的午后是菱儿最快乐的时光。
小满常常来。有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盘子,盘子里是午饭吃剩下的一些米饭和菜,偶尔甚至还有鱼头。穿过坟头突起的大片麦田,从庄后绕到庄前的梧桐树下。
在小满的叫声中,楼群的拐角处闪出花斑猫和它蹒跚的三只小宝宝。它们偎在脚边,小爪子伸进菱儿的凉鞋里。猫妈妈吃得很欢快,这些小鱼是难得的美味。它已习惯于小满的呼唤声,吃饱后,望着小满喵呜两声,然后带着孩子们一扭一扭返回乱石堆临时的家里。
接下来小满从池塘边挖了大块的红色泥巴来,捏成各种各样的桌椅板凳和汽车坦克。一大一小两块捏好的方泥巴摞起就是一辆坦克,上面斜插着的一小截冰棒棍儿充当坦克的炮管;大方块可以当桌子,小方块当板凳。江南的黏土较柔韧,即使放在太阳下暴晒也不会崩出裂缝,这些泥巴块儿晒干后就是他们自制的玩具。梧桐树下过家家,小满是爸爸,菱儿是妈妈,泥巴孩子躺在泥巴床上。快乐是有翅膀的,会象小鸟一样,飞上树梢雀跃。
风吹着小满软软的黑发,田间地垄上开满了粉红的雏菊和淡蓝的牵牛花。菱儿趴在他背上,一只跛脚在身后荡来荡去。脸颊被小满的发梢撩得发痒,一串串咯咯的笑声传得很远。
屏姨家住在庄后。小满把菱儿放在门槛上时已经满身汗水,从屋里搬出两把小椅子,扶着菱儿坐在门口。栅栏里圈着的大白鹅昂昂地叫起来,和着蝉鸣的节奏,这天然音乐可以让菱儿那简单的快乐飞上九霄。
庄里的其他孩子不屑跟菱儿玩,一来嫌她没上幼儿园不会唱儿歌,二来嫌她的跛足慢吞吞地跟不上做游戏,更不会带她踢毽子跳皮筋。只有小满整天绕着菱儿转。沉闷落寞的时光,因有了小满而色彩缤纷。
小满把吃过的泡泡糖粘在竹竿头上,再仰着脖子伸长了竹竿去粘树上的蝉。捕来的蝉用手指一捏肚子,就会清脆地叫起来。
土路边的草丛里有逮不完的蛐蛐儿,这些鼓着肚子拼命叫的小生灵总能给他们带来无限的乐趣。
落日还未完全隐退,月亮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了半空。
小满背着菱儿回庄前的外婆家,田间小路被日月同辉照得红彤彤的。仰头看见那弯月眉,晶亮亮地钩在天上;天,越发显得高蓝。
太阳很快收敛了最后一道光,沉入远方的群山之后。星星忽然间闪亮登场,缀在月亮周围,释放温暖璀璨的亮光。块状的麦田边,小路延伸向前,蛙鸣声高低起伏,拂面的风里清香四溢。小满走走停停,月亮也走走停停。原来月亮跟着我们呢,菱儿想。
“一直背着我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“拉钩?”
“拉钩。”
三 运河
古老的运河历经沧桑流淌了十几个世纪。亘古的变迁中,一条支流在某处叉了道,分出更小的支流绕庄湍湍流过,梨花庄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河边繁衍生息。河面上,运输的水泥船一年四季来来往往,汽笛声传得很远。
河岸边高高低低的土坡上,杂草纵横交错,土坡与水面高处落差几米,低处就是浅滩。夏季的浅滩上,大大小小的孩童在这里戏水玩耍。小满拣了薄薄的瓦片,侧弯着腰,平平地贴着水面丢出去,瓦片在河面上跃起一个个优美的弧线,象蜻蜓点水。
屏姨不许小满下河玩水,哪怕是在浅滩边。大运河水深浪急,即使是一条无名小支流,也是深不可测。偶有上游人家溺水的孩子尸体冲下来,搁浅在岸边的乱石滩上,惨状触目惊心,孩子的家人发疯般的嚎哭令人不寒而栗。岸上围观的人们长吁短叹的同情后,回家警告自己的孩子远离河滩。
孩童的顽劣永远不是大人能够掌控得了的。炎热夏日清凉河水,诱惑着孩子们把大人的嘱咐和训斥抛于脑后,背地里结群邀伴地在水边嬉戏。
菱儿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眯着眼睛盯着小满抛出去的瓦片,阳光下水波粼粼,一圈圈由大到小、由近到远的涟漪漾开在水面上,象田埂上盛开的雏菊。
四 猫儿
盛夏的炙热差不多肆虐了几个月,枝头聒噪了一夏的蝉鸣声渐渐微弱,早晚的天气变得凉爽了,迎面的风里带着些许秋的萧条。江南的秋季稍不经意就会溜走,短暂得如同冬季突然闯进了夏季一样。
荷塘里水波微澜,雨密密地落下来,泛起无数细小的涟漪。楼前屋檐下菱儿那小小的身影显得落寞孤寂。小满入了小学读书,每天挎着大书包摇头晃脑奔学校。没有小满陪伴的日子,缓慢而沉闷,连楼后的猫妈妈和它的孩子们也似乎消失了踪迹。
菱儿跛着脚跌跌撞撞绕到楼后,雨水打湿衣衫,贴在身上凉冰冰的。楼群后,梧桐树牚形的叶片和着细雨一起,从半空扬扬撒撒落下。乱石堆的缝隙间没有猫猫们的身影,只有杂草顽强地填满了石缝。
流浪的猫儿始终会选择继续流浪,梨花庄那片乱石废墟只不过是它临时延续后代的家,它们的生命注定在颠簸困苦中走完全程,没有哪处能留得住它们的脚步,无论赤日炎炎,无论滴水成冰,走向远方的远方,永不停息。
四岁的菱儿不懂这些。
蒿草乱石叠印在眼底,秋风扫过,恍惚中一切如幻象,皆变得缥缈不真切。
那些猫儿存在过吗?真的存在过吗?
五 黑衣人
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既逝。
朔风将这年的夏季垫进菱儿的记忆中,寒冷铺天盖地拉开冬季的帷幕。
菱儿趴在窗台上,窗外满目死气沉沉的衰败景象。梧桐光秃秃的树枝在她最不喜欢的季节里抖瑟着,似一位干瘦多病的老叟。这些枝桠几乎要伸进窗内,触手可及。从窗口俯瞰下去,那片乱石废墟上,蒿草枯黄,寒风夹卷着枯叶在石缝中盘旋,发出呜呜的怪声,象无数的幽灵在呜咽。
这天,菱儿没来由的心慌,午睡时那个奇怪的梦让她心里冒起一股冷气。梦境中菱儿如一缕轻烟,飘浮离地面,长长的白纱裙遮住了双脚,被风吹得鼓起,如一朵即将绽开的白色花蕾。低矮的灌木丛里纠缠着带刺的藤蔓,飘过去,刺藤钩住流苏花边,裙摆便如纸一样被撕破,一缕缕挂在藤蔓上,刺痛从脚心传来,有着惊心的真实感。
一条窄窄的小巷连在灌木丛后,菱儿在梦中努力让自己飘上巷子的围墙,看到围墙里面的操场上,许多人围在一起,低头看木板上躺着的一个人。菱儿飘过这群人的头顶,操场那头,大片高大茂密的梧桐树遮云蔽日,一座古堡隐在其中。
菱儿在黑白的梦境中飘移,在梦境的树林中飘移,在树林的迷雾中飘移。
接近古堡时,菱儿发现自己已远离地面。灰黑色呈倾斜的堡顶,一扇三角天窗紧紧关闭,灰尘蛛网缠结在窗角处。两个高高大大、黑衣黑裤的人坐在两边的烟囱上,背对着菱儿慢慢转过脸来……
菱儿在惊恐的坠落中醒来,睡梦里举过头顶的双臂酸痛麻木。窗外天空阴沉沉的,云层压得很低,灰蒙蒙的颜色和梦中很相似,有风雪即将来临的前兆。
梦中不必东倒西歪地走路,除此以外,菱儿区分不出梦与现实的不同。
六……
楼下人声鼎沸,不知道在吵嚷什么,有人焦急地呼唤外婆。外婆抱了菱儿急匆匆下楼,在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,听到是下游的人用推车推来一个溺水的孩子,有人认出那是屏姨家的小满。
赶到屏姨家,门前已围满了人。小满躺在堂屋前的空地上,脸色惨白,口鼻还在流血,肚子涨得象一面鼓;眼睛半闭半睁,那眼瞳却不再闪动,空洞无神地涣散着;黑紫色的唇没了以往柔软粉红的色泽;贴在前额上的黑发象那片乱石废墟间枯黄了的蒿草,硬扎扎乱蓬蓬的,毫无生机。
据说有人在下游河道转弯处发现了浮在枯枝烂叶堆里的小满,脸冲下泡在河水里,头被水浪拍打着撞向岸边的岩石,身体随水波一起一伏。待人们把小满捞上来时,发现早已没了气。
人们已通知了在工厂上班的屏姨。屏姨赶到家时,天完全黑下来了,小满的尸体已抬到床上。屏姨一脚门里,一脚门外,撕心裂肺的叫声只冲出喉咙一半,另一半在她“扑通”的倒地声中嘎然而止……
菱儿觉得小满哥哥没了忽隐忽现的鼻涕就没了平日里的神气,她想让外婆放下她,她想让小满哥哥站起来背她,她想和他一起去寻找猫猫,她想看他在河滩边丢瓦片……
七 屏姨
阴冷的冬天,天黑得很早,梨花庄的人们早早地关门闭户了。冷风夹着雪片呼啸着席卷每个角落,时有屋檐上挂着的冰凌被风吹落,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巷子里象往常一样,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,那又是屏姨的塑料拖鞋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,时远时近。屏姨已完全没有时间概念,整日里穿街走巷,游弋在庄子里,时尔高声呼唤,时尔喃喃低语。
屏姨偶尔会见到菱儿。这时,笑容从她嘴角向上漾开,游离的眼神忽地聚起一缕光,盯着菱儿说:“菱丫头,我背你上家里玩,小满在等你。”
外婆老泪纵横,紧跟在屏姨身后,菱儿趴在屏姨背上,小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取暖,以为真的马上会见到小满表哥。
冬日里满目衰败,凌空飞舞的雪花涤尽尘埃。
八 我
接下来的日子里,那个飘移的梦无休止地侵袭着我,在一次次黑衣人的转身中,我一次次地坠落。
沉默的童年里,我一天天长大。春季花开,夏季蝉鸣,秋季落叶,冬季飘雪,小满从未离开过我,他在比遥远更远的地方看着我。
六年后,远方的妈妈来接我,去往千里以外一个陌生的城市。
屏姨的疯病已好了许多。走那天,她买了个桔色的小挎包来送我,翻来覆去地说些叮嘱的话。外婆和妈妈在一旁抹泪,我紧闭嘴唇,把泪水忍在眼眶中。
河岸边,那片浅滩上,依稀见得小满弯着腰丢瓦片的身影。河水依旧在脚下奔流不息,阳光下的水面泪光莹莹,那是小满的灵魂在河底向我告别。
我永远记得那一刻,再也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,模糊了梨花庄的一草一木。
——谨以此文悼念我早逝的表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