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。

引子:

与网友在论坛中聊到“中国的教育”。其实我本身就是中国教育的受害者,所以对这个话题有很多的感想。但是,我说的“中国教育”是指现今的教育,而不是真正的“中式教育”。又及,后者也并不是现今流行于有钱人之间的所谓“私塾”教育,那些许多是蒙人的,学了所谓“中式教育”的皮表来做做样子。

现今的教育分小学、中学、大学,但在以前只是学小学与大学的。所谓小学学术,大学学道,便是这个意思。我们按照这个意思来举个例子,譬如数学。小学里是要学1+1=2,1*1=1的,这些类似的东西是“术”——算术算术,算的“术”而已。所以,小学到中学,大抵上学的是这样的解题法。但大学就不应当是这样的了,大学应该学的是“道”,即是“数何以为数”的问题。比如说,应当学素数的特异性,数的抽象原理,或者数的形态概念等等。但是呢,我们如今的大学教育,还只是在谈西方的一些数学界的算法,而疏于探讨这些学问产生的原因与实质——这也是奥数之遗害。

再谈一个例子,是语文的。古人小学是背书的,三字经百家姓之类那是学前,真正上了学,是四书五经地背。但是,背这些最多也只是学个“作文”的样子,经书里的学问讲不讲呢?小学的阶段,还是要讲的,多是讲讲这些前人所传东西的大义,以及它们在世情中的用法。这些便也是可以“依样画葫芦”的术。但在大学,是要讲这些内在的道的。所以,例如儒释道三家合一,何以合一,又如何合一,又例如易学之术背后的神学与算学这些东西,都是在大学的阶段中探讨的。古人的“师”,到七老八十也是有的,总有高人前辈,总有先行者,固而总是有“为人师者”。那些“师者”,并不是四书五经此背得比你熟,或者文典记得比你多,而是真正的悟道传道者。

所以,“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”这句话中,最难的是在传道。传道者多是悟道者,传的是自己的体悟,而不是书传的文字。若是书传的,还只是小学而已。著书立说的,还多数只是用于小学;真正的大学,讲的是道,传的是道。这个道,写书是写可以写进去的;读者,却不是从书中可以读出来的。这里的道,不是“道家”,也不是《道德经》。道是“汝何以为何”的认识论。

再谈“业”。一生所事者,为业。业是让人安身立命的。所以师者授业,是教人活于这个世上的基本法子。业无高下,无贵贱,所以小偷也有老师,文章也讲业传。但问题是,授业是一个“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各人”的事情。“进门”到底要讲什么,却是今天的老师们多数忘掉了的。今天的师者,多数的授业是讲技术方法,告诉了你这些门道儿,你就会了,懂了,可以开张经营了,可以饿不死了。但是呢,这个“业”何以为业,为何“必须以此为业”,却是不讲的。

我常说但凡有职业,须有职业道德,须有职业精神,便是强调这个。做工程的,要讲实作;做文章的,要讲道德;行商的,要讲诚信;种庄稼的,要厚待土地……这些东西我们现在不谈了,多是只谈目标;而这目标,又多被统一成了“价值观”;而这价值,又多被统一用了金钱来衡量。所以做工程的要少用工料,做文章的要谄上媚下,行商的做假卖假,种庄稼的化肥用了用激素,恨不得土地里都长出黄金来。我们一面骂着农民不管土地的感受,而只论收益的多寡,而实际上,失了道德的首先并不是这些庄稼人。

授业,是讲口传身授的。师者在“身授”上没做好,自然带坏了徒弟。如此一来,一个又一个的行业就败坏了。这就是授业之难,难不在学问的高低,而在于以身作责的这点坚持。如今大学的老师们都下海了,都把“指导论文”变成“指导工程”了,好得了么?我从来不觉得大学毕业之后去卖茶叶蛋有什么特别,若师者以功利论成就,则从者必以功利为事业。今天的大学老师见昔日的学生,都要排个名次成就与官位了,那学生们该做什么、怎么做、做成怎样,岂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?

解惑排在最后,看来是最简单的,但真相并不如此。小儿有口无心,问出来的问题也不一定是有解的——例如“天有多大啊”。何况我们这些学了无数道德文章的,要问出来的问题岂不是更为复杂难解?但,另一面的真相是:事实上我们大多数已经问不出来问题。我在进入某家公司担任新职的时候,被指派了一名师傅,我被告知:我所要从事的东西是非常……困难、复杂和无解的。事实上,我的师傅告诉我的更加简单:我们这个职业要做的事情以及要怎么做,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只是在尽力去做。他让我有什么“问题”便去找他。但是我给出的回答则更简单:我大概半年不会问到你什么有价值的问题;而且,如果我真的开始问问题了,我想我就真的入门了。

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“真正的问题”有什么意义。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问题,问题的本身就指示着求解的方向。最怕最怕的境况,是茫然无知。譬如说“障碍”。碍是什么呢?碍是石头,你踢开它、跳开它、绕开它都行。因为他明明显显地就摆在那里,大一点无过是山,爬啊爬啊就过去了;小的一点无过是沙,揉啊揉啊的就消失了。但是“障”就不那么简单,你身处其中,走几步,还在;跑几圈,还在;绕而无方,行而无迹;无边无沿,无有止尽。你连问题都提不出来的时候,才是你最大的困境——障,是虚无;碍,是实有;而有,总比没有要好办得多啊。

解惑最难,但之于师者最易,多数人遇到的只是小小的阻碍,帮帮他就过去了。你的一生之障,是你的师者也解不了的惑。这是因为,你既然连问题都提不出来,便也不要指望他给你解;而你提出了问题,你离解,也就不远了。

“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”,今天的大学里,今天的专家教授,今天的师者,已经大多不这么讲了。讲这个,或这样去讲,是要被笑话的。而如上的这些理解,便是我在这些笑话之外的所得。如今,有人称我为“师”的,也有人称我“先生”的,我听得耳中,那真真切切地是有愧。于是,我便真真切切地想讲讲这些,讲讲一个“师者”该是什么样子;我想向别人澄清,我还离那个角色很远;我也想让别人知道,古人的大学不是学堂,而是一类学问。

然而今天的大学,却多数只是一个学堂,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