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初二,江南清晨天蒙蒙亮,我和妈妈穿过寒冷空寂的小巷。
这小巷我再熟悉不过,它保持着两年前我离开时丝毫未变的模样,只是两边房屋低矮的屋檐更显低矮,似乎伸手即可触及挂在边缘上的冰棱。我长高了。
青石板铺就的巷子路面积雪未融,踩在脚下沙沙作响。穿行于巷子中的寒风带着熟悉的家乡气息,它令我站立于火车拥挤车厢中一夜未眠的疲惫顷刻消散。
许多年来,一直拒绝回忆令我难过的往事。如今回首,发现记忆已断断续续,清晰的只是那一年大年初二的清晨和傍晚。
江南隆冬天黑的很早,傍晚时屋外已漆黑一片。外婆的大屋里围满了人,小舅说外婆最惦念的孩子是我,许是撑着一口气,想见我最后一面。
外婆躺在床上,身体干瘦,生命已到尽头。而眼光却如炬般紧紧盯着我,似是所有力量凝聚在了眼神中。我把耳朵贴在外婆蠕动干瘪的嘴唇边,想听清楚她说什么。脸颊上感觉到,外婆呼出冷冰冰的气息。那气息由弱到无,我看到外婆眼中那道光倏忽中熄灭,半闭的眼皮下瞳孔混浊。
清晨六点到傍晚六点,外婆逝于我回到她身边的十二小时后。
第二天大年初三,午饭后,大姨牵了我的手带我回她家。我躺在卧室的床上,面朝墙壁钻在被窝里,闭上哭得红肿的眼睛,听大姨在客厅里洗衣服,哗哗的水声有催眠的魔力。
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,回头看到黑衣黑裤的外婆站在床前,眼光如炬,嘴唇蠕动,说:脱了棉袄再睡,要不会感冒。
大姨听到我尖叫后跑进卧室,我说我看到外婆。
大姨打开门,门外寒风夹着雪花刮进来。大姨对着屋内说:妈你走吧,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这孩子,可她毕竟还小,你别吓坏她。
外婆下葬那天,从火化场回来的路上,我的两个表哥分别抱着她的骨灰和遗像坐在中巴车前排。我感到遗像里外婆的眼神从未从我身上移开。
外婆的骨灰盒埋在村头柏油路边一座老坟里,那里摆放着我外公的骨灰。
两位把我从出生三天带到十岁的老人,在我离开后的两年内,一先一后归了尘土。外婆去世那年,是我第一个本命年。
我拔下花圈上粉红色的纸蝴蝶,带着它回到空荡荡的大屋。想起以往庄里有人下葬,孩子们总爱偷偷混在人群中拔花圈上的花。有次我拔了纸蝴蝶回家,外婆喊着不吉让我丢掉,我不肯,外婆拎了拐杖绕着房前屋后追打我。这一次,我把纸蝶叠好了放入棉袄口袋中,看到外婆的拐杖孤零零地竖在门背后。
几天后,回到千里以外的父母家。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认为外婆的魂魄已跟随我一同而来。无论我做什么,外婆都会陪在我身边。我自闭在外婆与我的虚拟世界里,每天夜里,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尽量占很小一块空间。冥冥中外婆躺在我身边,只是我再也看不到她。
06年秋天,再次回到家乡,站在那条铺着青石板路面的小巷中。巷子仍旧狭窄,只是两边有些住户翻修了房子。雨后的小巷不再沆沆洼洼,几口水井也不见了踪影,许是早就被填平。岁月剥蚀巷子每一寸角落,湿漉漉的墙面青苔斑驳。我在这静寂的小巷中沉思,搜寻和外婆牵手走过的痕迹,搜寻我整个已近遗忘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