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学伟伟家住在市郊一座都市村庄内,家里虽有三层小楼,唯一不足是没有厕所。整个村庄共有两间公共厕所,村东村西各一,村东的干净卫生,能自动冲水;村西的比较落后,一排四个蹲坑露着天。
毕业后,与伟伟仍时常联系。两个待业的疯丫头在找工作之余东奔西跑地玩儿,有时我会留宿她家。
隔壁邻居老张年过四十,平日里做些杂七杂八的小买卖,我跟着伟伟叫他张叔。
张叔的院子和伟伟家只一墙之隔,站在各自的二楼或三楼上能看到对方的院子里。门口一条小巷没有铺成水泥路,仍保持着原始的黄土地,弯弯窄窄地还挺长。土巷尽头,就是村西的那间露天厕所。
伟伟家正居这土巷的中间,院门正对着的墙角边,一棵槐树年年春天都结满槐花,那成串的白白的槐花总引得我和伟伟爬上墙头去采摘。
老张家养了一条半人高的菜狗,据说原本老张想养大后杀吃的,可从小狗养到这半人高后,又于心不忍舍不得了,任由那狗整日里游弋在土巷里。
伟伟从小在都市村庄里长大,家里也曾养过狗,所以对老张家的狗并不胆怯。但那狼一样的东西对我来讲却是只猛兽,我惧怕它那阴森森的目光和喉咙里低低的呜呜声。
那狗渐大,食量也大增。老张一家人早出晚归,没人喂食给它,于是白天村西那间厕所便成了这狗常去之处。有次我骑了自行车去找伟伟,进土巷时被厕所里突然跑出的那只狗吓一大跳,见它尖尖的嘴上沾满黄黄的东西,粘乎乎地往下滴,本来就臭气熏天的土巷口更加恶臭无比。我歇斯底里尖叫着猛蹬自行车向前冲,在那狗冷冰冰的眼神中和闻声迎出来的伟伟撞个满怀。伟伟帮我扶起摔在门口的自行车,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大笑我的鼠胆。
那天夜里缩在伟伟的闺房不敢回家,听伟伟讲老张和那条狗的故事。都市村庄里大多数的房子都已租出,独留老张家基本没人来租,原因再简单不过,谁见了那狗不怕呢!方圆几十户人家对那狗都有意见,周围居民,尤其是孩子都惧怕它,大白天也不敢自由走动。上个厕所宁可花十分钟跑到村东那间自动冲水厕所,免得在露天蹲坑拉一半时被闯进来找食的狗吓得提裤子跑出来。于是就有人暗地里开始埋怨老张。
伟伟告诉我,那狗只是模样凶恶,肮脏埋汰,却并不咬人。但最近不知什么原因,白天一声不吭幽魂一样游荡在巷角,一到夜里便无来由地狂叫起来,惹得居民们忍无可忍,纷纷数落老张。伟伟说张叔虽然生性善良,听了邻居们的报怨,却也萌生杀狗之心了。
黎明前的暗夜里,隔壁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吠叫声,伟伟在梦中睡得并不安稳。我望着薄薄的窗帘,外面的天空即将发白,那狗是否已预测到自己时日不多,才在幽静的黑夜里绝望地仰天长啸?!
几日后接到伟伟电话,说老张准备杀狗,问我来不来看。我那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啊,这次溢满了残忍的色彩。
春天里,那个阳光明艳的清晨,我赶到伟伟家时,老张已把狗吊在了院门口那棵槐树上,拇指粗的麻绳挽成一个圈,套在狗脖子里,狗嘴张到无限大,腿脚乱蹬,浑身还在抽搐,眼神瞪向天空,我看见泪水从狗眼中溢出,那是认命的泪水,不知所措也没有怨恨,一个生命即将结束。
空气中,槐花的香气忽然隐去,一丝悲凉掠过心间。我知道,这眼神,已刻进我的记忆,永不会忘记了。(多年后,向西旅行途中,路过川藏线一个名叫尺犊的小镇,我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眼神,只是,那是牦牛的眼神,如此之神似,令我心中那记忆的刻度更深一寸。)
一整天,我呆坐在伟伟闺房外的平台上,向下俯视槐树上吊着的生命,午饭也没吃。脑海里一片空白,把伟伟爸爸的盆栽石榴揪了个精精光(后来伟伟替我担下责任,屁股被她老爸抽了一巴掌)。
下午三四点钟时,躲了一整天的老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解开绳索,把狗放下来,神情黯然,一言不发。
那狗直挺挺地躺在槐树的树根旁,似已僵硬,狗脸紧贴在土地上。约半小时后,我看到那狗爪痉挛似地动了一下,于是我大叫着让伟伟的爸爸来看,伟伟爸忙隔着院子叫老张。只见张叔急忙忙跑出来,把狗重新吊上树,又在大张着的狗嘴里插上个漏斗,提了一桶水过来,用勺舀着灌下去。一会儿,槐树根下已是湿漉漉的一大片。
伟伟爸说,老话说狗若没有杀死透,一旦闻到泥土的味道便会活转过来,一旦活过来便已是疯掉的了,见人就咬,极疯张也极有攻击性。后来听伟伟告诉我,那狗一直吊到第二天早上,直到确认完全死透后才被张叔放下来的,当然张叔是决不肯吃的,据说找地方埋了,至于墙角处的狗洞,却始终未堵。
这个春天,我和伟伟没有爬上墙头。从此以后,就再也没有摘过那槐花。
我记得,那天,天很蓝,阳光白晃晃的,无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