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夜未消融,黎明前夕,黑暗依旧汹涌。
空旷的原野,清冷冷没半个鬼影。远处墓冢相连,隐隐约约,似地平尽头。路边半壁断墙,坍塌成一片废墟,墙角处青潮泛滥,有生命在这里延续。
早春的风,卷起层层雾霭,缭绕在我周围,似有无数的灵魂追随了我。它们拥着我升腾起来,飘离了地面。我看见我没有鞋子的双脚,冰凉、惨白、没有生机。
氤氲腾聚在空气里,一点点凝固成露珠,在这个清晨,静悄悄地滴落在道旁的深草里。
打碗花串串地开起来,淡蓝的花瓣从藤蔓缠绕间挣扎出来,薄若蝉羽。它们在太阳升起前馥郁,在夜晚来临时凋零,生命于它们来说,在某一个白昼,默默地摇曳在细碎的阳光中,那便是全部的了。
2
妈妈说,打碗花是不能摘的。
打碗花藤蔓的根缠进墓冢深处,冢下的灵魂一息尚存,等待路过的人采摘下花朵,那气息便随花茎的血液一起喷涌而出,跟随你一同回家。
于是,灵魂的指尖在每一个清晨的期盼中幻化为打碗花,又于每一个夜晚的失望中衰颓了花瓣。
那些美丽的淡蓝,象一双双乞望的眼睛,穿透墓碑下的泥土,望着我,诱惑一个七岁的女孩去采摘。
3
这条小路我是熟悉的,尽头是家的院门,走下去,家的温暖越来越浓郁。
梨花海棠从院墙上伸出枝桠,兀自飘着香,我打响了院门上的扣环。
忽然间,海棠的花瓣如雨般散落下来,纷纷扬扬,在空气中飘散开去。我扬起头,看见满天飞舞的梨花泪。
海棠花是喜阳的植物,只有灵魂迫近时才会撒落花瓣,妈妈说过的。
妈妈从屋里走出来,打开门,看到我。
昏厥前的叫声惊动了家里所有的人,人们跑出来,抬了妈妈从我身边匆匆走过,一瞬间,屋里人去楼空。
我光着脚,在挂了大锁的院门边滑坐下来。
也许是我的哭声惊动了隔壁院里的姐姐,她闻声走出来,拉了我进屋。
妈妈不要我了。
不是的,你的妈妈只是病了。
姐姐拿了鞋给我穿,一双漂亮的粉蓝及膝小靴,配我白色的有着流苏边的纱裙,有种凉冰冰的美丽。
很配你蓝色的眼睛。姐姐说。
她的腰肢柔软温暖,揽着我失温的身体,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泪水滑落在我的发际。前世在哪里见过她?她一定拉过我的手,带过我回家。
4
太阳升起来,明晃晃的耀眼,我的蓝色眼睛可以一直看到太阳里去。
院子后面,山坡上大片的油菜花在阳光里开得金黄绚烂。黎明前的黑暗里,我曾走过这里,断墙残瓦阻挡了我的视线,这片油菜花象是日升时一瞬间开出来的,张扬着缤纷的生机。
姐姐拉着我的手,跑在田埂小路上。我飘起来,流苏的裙边在风中飞扬。
啊,原来你没有影子。姐姐说。
我象一只风筝,姐姐牵了我裙边白色的流苏,把我放飞在天际。风带着花香经过我身旁,是油菜花?是梨花海棠?还是打碗花?
远远的,妈妈站在坡下一堵断墙后,冲姐姐招手。那里半人高的杂草湮没了阳光,将天地分隔为另一个世界。
断墙后,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冢,打碗花的枝蔓缠满了墓碑,墓碑上的时间刻着两年前的今天。
风传来妈妈的声音。
她两年前死了。
5
实际上,在这个梦中,我是隔壁的那个姐姐。我拉了那女孩奔跑在童年郊外的油菜花地里,那女孩穿着我送她的粉蓝小靴,飞起来,阳光下,我只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七岁那年,我没听妈妈的话,摘了打碗花回家,打碎了一只青蓝花瓷碗。妈妈说过,跟回家的灵魂是没有鞋的,打碎的碗可以变成它们的鞋。有了鞋,便能够让别人随时看到它。
随我回家的小女孩,也许跟了我许多年,无声无息,快乐着我的快乐,悲伤着我的悲伤,今夜的梦里,她终于穿着一双粉蓝色的及膝小靴,忽闪着蓝色的眼睛,站在我面前。
哭着醒来,小女孩没有体温的双手在我腰间留下冰凉的印迹,我睁大双眼,企望能在空洞的天花板上找到那幽灵女孩的身影,哪怕让我真的见到那双淡蓝的、有着打碗花颜色的眼瞳。
天大亮了,老公醒来,告诉我,他梦见我生了一个女孩。